◇吴同和
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
柳宗元
骄阳愆岁事,良牧念菑畬。
列骑低残月,鸣笳度碧虚。
稍穷樵客路,遥驻野人居。
谷口寒流净,丛祠古木疏。
焚香秋雾湿,奠玉晓光初。
肸蠁巫言报,精诚礼物余。
惠风仍偃草,灵雨会随车。
俟罪非真吏,翻惭奉简书。
久旱炎日误农事,良吏系心耕耘难。
驱车策马夜继日,胡笳鼓乐震高天。
使君主仆行樵路,但见野居与荒原。
山麓谷口寒流净,树稀草盛神祠偏。
秋日晨雾燃香火,玉器华光闪祭坛。
巫师祝祷声震耳,三牲五礼列其前。
虔诚祈祷惠风至,灵雨甘露落尘凡。
念臣黜放迁谪吏,见召从行倍羞惭。
元和八年()孟秋某日,韦使君永州黄溪祈雨。柳宗元见召从行,五味杂陈,赋诗以志焉。
“口号”,古诗标题用语,随口吟成,与“口占”相似,始见于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仰和卫尉新渝侯巡城口号》(“帝京风雨中,层阙烟霞浮。玉署清余热,金城含暮秋。水观凌却敌,槐影带重楼。”),后为诗人袭用。这种诗体,自由跳脱,无拘无束,可叙可议,可短可长。柳宗元以“口号”为题,叙祈雨之事,抒惭怍之情,纵横上下,摇曳多姿。韦使君者,永州刺史韦彪,平庸之吏。史载,此人无甚才干,连北移贺表尚需请柳宗元代笔。黄溪祈神求雨,荒唐之举;柳宗元“见召从行”,为不得已,心境情感已蕴其中矣。
此诗笔法朴实。叙韦使君祈神求雨之缘由经过,摹黄溪祈雨之场面声势,申自身进退不由之惭怍哀情;字里行间,虚实显隐诸情丛生。表面上看,似夸赞韦彪为民祈神求雨之德,实则讥刺韦使君等州郡官员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之愚。
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次。开头两句为第一层,交代祈神求雨缘由。“骄阳愆岁事”为实,灾情可感可知;“良牧念菑畬(zīshē耕耘)”为虚,韦使君是不是“良牧”,能否真心牵系百姓耕耘,不得而知。这两句,虚实相生,为全诗定调张本,全诗波澜初现端倪,柳公复杂情感亦巧伏其中矣。
3~14句为第二层,摹状韦使君祈神求雨全过程。笔法仍然虚实显隐,寓情其中。为沽名钓誉,韦使君不惜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张扬至极:“列骑低残月,鸣笳度碧虚。”驱车策马夜继日,胡笳鼓乐震高天。主仆们匆匆忙忙,奔波几个时辰,“稍穷樵客路,遥驻野人居。”入目者,“樵客路”“野人居”也。往前再走几步,景象更其荒凉:“谷口寒流净,丛祠古木疏”,山麓谷口寒流净,树稀草盛神祠偏。韦使君,平时不烧香,大灾之年,才想到来此荒庙古刹抱佛脚:“焚香秋雾湿,奠玉晓光初。肸蠁(xīxiǎng连绵不绝,多指声响)巫言报,精诚礼物余”。备三牲五礼,焚香烛纸钱,钟磬胡笳齐奏,巫师庙祝念经;然后,顶礼叩拜,随行官员吏役人等依次行礼。诚则诚矣,却于事无补。颇有讽刺意义的是,“黄神”是王莽后代,避祸来此。柳宗元《游黄溪记》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柳宗元见召从行,临溪怀古,又是一痛。韦使君则不然,拜祭而后,他眼前似出现“惠风仍偃草,灵雨会随车”胜景:“惠风”轻飏,百草皆伏;“灵雨”施降,万物俱溉。可事实上,“草”亦草,“车”亦车,“惠风”“灵雨”果在乎?这两句,虚而幻,隐而空,令人感叹不已!
最后两句为第三层。元和八年,柳宗元41岁,贬谪永州已是第9个年头,正处于矛盾焦虑高峰。虽为待罪之人,重返长安再沐皇恩的愿望反而更加强烈。其复杂多维的“永州心态”,如“东山再起”与“甘于现状”的两难选择,“利安元元”与“实现价值”的激烈冲突,“顿悟”与“迷失”的相互碰撞……令柳公“迷不知其所如”。韦使君黄溪祈雨,作为从行者,柳宗元随波逐流,万般无奈;作为明眼人,目睹这场与其说为老百姓祈福求雨,毋宁说为炫耀韦使君“业绩”的闹剧,柳宗元既不敢逆忤这位少德无才的顶头上司,又必须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两难”之下,遂将俟罪如囚之苦涩与奉简从行之酸楚等复杂心语,很策略很含蓄地外化为“俟罪非真吏,翻惭奉简书”予以表露。这两句,“惭”字为骨。何“惭”也哉?昔日朝廷重臣、官至正六品上的礼部员外郎,而今竟沦为献媚取悦无能州官的低级僚属:此一惭也。明知祈雨荒唐,却必须违心夸赞,称韦使君为“良吏”,颂祈雨有“功德”:此一惭也。回视平生,始终“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却谪贬至远州,报国无门:此一惭也。换一个角度思考,如果朝廷赋予实职实权,面对灾情,“我”定当珍惜手中权力,带领民众,兴利除弊,抗旱救灾;但如今手无寸柄,英雄无用武之地。“利安元元”?空想罢了:此亦一惭……
参详至此,方悟“惭”不仅是结句之骨,也是全诗之骨。再行咀嚼消化,可获得更多更立体的审美愉悦。如“良牧”之“良”,其实虚妄;韦使君其人其品,德才识能,须重新考量。“残月”“碧虚”“樵客路”“野人居”等,诗境颇冷,虽为实写,却隐隐融入诗人的复杂情感。而“巫言报”“礼物余”,虚实莫辨,不无揶揄嘲讽之意。至于“惠风仍偃草,灵雨会随车”,更是虚隐幻化之海市蜃楼。
……
综上可知,柳宗元《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虚实显隐,诸情丛生之华章也!
本文来源:永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