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泥盖那块地的坎塄边,有一棵脸盆粗高十余米的皂荚树。
我记事起那棵树就那么高那么粗了。大皂荚树就在对门爷的地边,整个树生长在慢坡石崖壁上。树的主干光溜溜无刺,在主干约五米处,就分出五个主枝杈来。三个枝杈向南,两个枝杈往北,树身就微微向南倾斜,枝干爬着伸向南边河道上空。树冠南丰北稀,形成偏头之状。
黄泥盖是一个地名,其实是村里通往外界那条沟里河道边的一个大的土台。土台稍平,面积约有三亩之大,土台之北是一面坡,称为黄泥洼,有慢坡地三亩多,土台下有平地二亩。那时整个黄泥盖有四五家之地,我们家在黄泥盖土台上有一亩多慢坡地。
五岁之前我没下沟里去过,只是在自家院里及村子附近玩耍。到了八岁,稍微能跑动,就跟着母亲去放羊。我第一次见皂荚树是在那年的伏里天,母亲下沟去黄泥盖自家地里摘豆角,我闹着要跟去,母亲就引了我。我跟着母亲下到沟道的地里,母亲让我坐在地边的一块麻子石头上耍,再三叮咛我不要乱跑,我很听母亲话,就在地边石头上坐着。我无聊之际,掏出爷爷给我的那把核桃刀子在石头上磨,而母亲拎着竹笼转身钻进一人高的玉米林里摘豆角。
我在石头上磨核桃刀子,磨了好长时间,磨着磨着就不磨了,眼睛里四处张望,见母亲还未出地来,就起身跑去台底下的地里耍。那时台底下爷的地里没有种任何庄稼,膝盖深的蒿草齐整整的,像一块绿地毯铺在那,但又好像是有意种下的。
蒿草里就很突出的开一种不知名的野生黄花,花朵很大很艳,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去折那花朵,就走进深绿色的蒿草里,待我走近花朵时,淡香和蒿草发出的草香就弥漫开来。我伸手折下一朵花,闻了闻有点苦味,正准备转身回走,突然一眼看见地边的一棵大树,满树吊挂着像豆角一样的东西很觉奇怪。我好奇于这树上的东西,就沿着地边往下走,越走越近,在树底下我盯住树梢细瞅,想一探究竟。我是第一次看清这满树的怪东西,不由得啊呀的一声,这是豆角呀!这就是豆角!心里惊奇着,兴奋着。
我稀罕着那豆角,但我人小力薄,根本不可能从丈余高的树枝上摘下任何一颗豆角。就顺着原路跑回地台上,朝着玉米地喊着母亲。母亲应着声,问我喊啥哩,我没说自己看见大豆角的事,就说肚里饿了。一道玉米林子动弹了,刷拉刷拉的,母亲向我走来,走出玉米地,她手里拎着满满一竹笼豆角。
母亲问我饿了吗,我说有些饿,母亲说那咱回吧。我转对着那棵树手一指,给母亲说,妈快看!那是啥树,结的东西跟豆角一样。母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问我说,是那棵树吗?我说是的,母亲笑了说,那是皂荚树呀。皂荚树?我疑惑的看着母亲,母亲看我眼神狐疑不定,就补充说那就是皂荚树,这一条沟就那么一棵呢。母亲又说皂荚树上结的是皂荚,现在还没有熟,等熟了打下来,拿回去可以褪洗脏衣服哩。
皂荚树!皂荚可以洗衣服?原来我见到的是皂荚树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满身是一疙瘩一疙瘩的硬刺,结着豆角一样的树。这样想着,我便萌生了要去摘一些皂荚的想法。不想此后有一晚睡觉,竟梦见我趴在高高的皂荚树上,高兴的大把大把摘那满树皂荚。
以后每次放羊,我就问母亲到哪放羊,是沟底下还是天明山。待母亲回答说是沟底下,心里就乐坏了。沟底下有河,可以在河道里耍水,可以跟着比我大的孩子一块玩,逮螃蟹,捉那蝌蚪儿,打江水(游泳),看大孩子把缝衣针烧红折弯做成鱼钩来钓鱼。这么想着,我突然又想到皂荚,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摘皂荚呢。
那是伏天的一个下午,天是刚下过一阵大雨的,雨停住了母亲带着我在沟底放羊。羊被赶上黄泥洼那面坡,母亲则在地边查看生长正旺且慢慢硬籽的玉米,我就独自跑到那棵大皂荚树下摘皂荚。举头而望,树很高,连最低的树枝离地也有几米,我够不着,就寻思着想办法非打下几颗。我捡了一堆石块投掷,结果一个也没有打着。我又四处找了几根干枯的树枝,用手掰掉细枝,在崖根底的石缝处抽出细长的金银花的蔓,把几根枯枝捆扎接连在一起,举起来试了试竟有好几米长,我为我的聪明稍感自豪。
我的发明创造给我带来希望和喜悦,我举着那根长棍子,选择好最近的位置,就使劲朝那树梢打去。打了好几下,一颗也没能打下来,心里很是懊恼,又急又气。我不甘心,又换了一个位置再打,一下一下地抽打,细长的枝梢经不住我长久的击打,突然就打下来两颗带着枝叶的皂荚。我一阵高兴就赶忙放下棍子,去树下的沟边,拨开蒿草捡拾那两颗皂荚。
我捧着那两颗皂荚很激动,仔仔细细的看究了一番,才放到鼻边闻闻,一股苦味儿,好似中药里的黄连。我把那两颗皂荚装进口袋里,又扔掉长棍子,我怕别人也来抢摘皂荚,跑回台上的地边。
到了地边,母亲弯腰蹴在地边拔草,我激动的给母亲说,让你看一样东西,却故意不拿出来,手塞在口袋里让母亲猜猜。母亲猜不出来,问我是啥东西,我就掏出那两颗皂荚来。母亲有些惊讶地说,你是咋把那高的皂荚打下来的,我说了经过,母亲连连夸我能行,但立即又批评我独自行动,说地面湿滑,露水又稠,一点也不注意安全。她说皂荚熟了自己就掉下来,倒时候,给咱多捡些洗衣服能把衣服洗干净。我记住了母亲的话,每次到沟底下放羊就免不了要伫立树下看看,真希望它早点熟。
那浓密的树叶,巨大的冠,老远看就像一把大伞,支撑在崖壁之上。它粗壮的树干,那么光滑,而红褐色的硬刺就只长在枝杈处。这是在做自我的防护吗,这棵树是谁栽的,为什么要栽在崖壁半坡上,后人又是如何留着它,使其长成一棵大树呢。我是喜欢独自乱想,又独自矛盾。
我是见了皂荚,但不知花为何模样。母亲说五月初,皂角树开花,它的花很特别,像洋槐花,一串一串的,每串有一扎长呢,开出密密匝匝的小黄花。花落殆尽,就看见细小的皂荚儿藏在密密的叶子里。一个夏季的生长,皂荚长大了,长成二指宽筷子长的皂荚。秋十月,绿绿的又长又大的皂荚就渐渐变黄,再是慢慢变红褐色,这时节令已至深秋,皂荚便已成熟。
初秋,气候转凉。我们一家去黄泥盖地里掰玉米,我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皂荚树下拾皂荚。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人打过皂荚,我后悔我的晚来几步的举动,细看树周围的蒿草被踩踏出几个旋涡,有未捡拾干净的皂荚还在草丛里。我拿着镰刀,在慢坡上砍了一根长棍子,站在离树最近的地方打皂荚。因是皂荚熟了的缘故,棍子一碰就哗哗掉下来好多。我不停的打着,地上已经掉了好多,周围的蒿草及树丛里也有好多。我把竹笼放在树根底,就捡拾皂荚,待我把所有皂荚拾完了,一看竟有满满一笼子。
我望着高高的树冠,只见树冠顶还有好多皂荚,还想打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想作罢。我拎着那一笼皂荚,艰难的回到地边,父亲责怪我跑去打那些皂荚干啥用。我摘了一笼皂荚,心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我给母亲说树上还有,并央求母亲亲自去打,还能打下好多。不料母亲缓缓说到,咱用不了那么多,留着给别人,咱不能全都打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再未说什么。
皂荚拿回去,母亲在河沟洗衣服时,总是拿几颗皂荚。她用棒槌捶打皂荚使其裂开成碎片,泡在衣服盆里,稍后便揉搓衣服,真的就有了泡沫。用皂荚洗过的衣服很干净,穿在身上还有淡淡的芳香呢。
后来我渐渐长大,自己一个人赶着几十只羊去沟里放。就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看那满树的皂荚,回想当初自己年小,不知是什么,把它叫做豆角的事来,竟兀自笑了。再后来我上了中学,才知道皂荚树结的皂荚,不仅可以洗衣服,还是一种药材,就连它的树皮及锋利的刺也是可以入药的。哦,原来它真是一棵益树,值钱的树。
从此我便敬畏起这棵皂荚树来,放羊的时候,经常照看着。有一次有个外地人在我们沟里挖药材,到了皂荚树下,围着树看,竟然说要坎了上面的一个枝杈回去做锯柴的木马。我恰好在树边砍河柳的枝条,我说这棵树不能砍,那人说为啥,我说这是我家老爷栽的,这地也是我们家的。那人似乎不信,有点躁,就说有啥证据说是你爷栽的?凭啥?我正了胆子,说你要不信我马上回去叫我爷来。那人愣了一下,盯着我,眼里分明有轻视我的意思,但他沉默着不说话。我又说,我爷说了这是神树,谁也不敢砍的,谁砍了谁就有血光之灾。那人鼻孔里传出两声轻蔑的哼声,看了一眼皂荚树,就转身扛着头走了。
年,我们这个小村落的人陆续搬离这条住过祖辈几代人的沟里。从此在这条沟里没有了人声,没有了鸡鸣犬吠,没有了庄稼和牛羊,人间烟火从此彻底熄灭。
年清明时节,我随父亲驱车百余里,回到了我们告别六年的故乡。在给祖辈们坟前烧完纸后,我们从沟里下去,准备在沟口公路上搭乘去西安的班车。
当我们路过黄泥盖时,突然发现那棵高大的皂荚树不见了。我急着给父亲说,并指给父亲看,父亲说咋就是不见了,被谁人砍了。随后父亲也发出长叹:沟里没人了,谁都来乱坎。
我踏着干枯的蒿草走过河沟,走进仔细一看,大皂荚树的确是被人砍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树桩已经发黑,看样子是砍伐很久了。我看了心生愤怒,咒骂着是谁砍了这棵树呀,碍着你啥事了,坎这棵树又有何用处。骂完之后,突然想到这是一棵药树,且现今已无人看管,或许这就是造成它殒命的根由吧。
我心情沉闷,稍作驻足,便打算离开。就在我一转身之际,竟看见在树的不足一米远的地方,在一丛黄蜡树的里面,有一棵指头粗的皂荚树。我高兴极了,还有一棵苗呢。那棵小皂荚树有三米高了,想必是老皂荚树的根重新发出的芽长成的吧。
灰败失落的情绪再次燃起希望的火焰,我高兴的离开了树,回到沟道的路上。我给父亲说,树根不远还发出一棵皂荚树,以后还能长成大树哩。父亲听了我的话,默然不语,走了几步,突然说咱这沟里没有砍死的树,只要留着根在,还会发出新芽来。
是呀,留着根在,是会发芽的。希望这棵皂荚树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那时它还开花,还结满树的皂荚,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还有机会再来看这棵树吗?
完
郭二强,蓝田人。未央区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市诗歌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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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渭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编:赵粉绒
本期编辑:李佳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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