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词与造句
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著有《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等)
《野心》
旷野之心——
奔跑的兽群,是雄心。山陬水湄的古寺,是禅心。野花,芳心。八月骄阳,热心。春夜喜雨,爱恋心。古道西风,悲愁心。苦瓜、苦楝树、黄连,一地苦心。白露、霜降、小雪、大雪,无限寒心……
所谓野心家,就是对雄心、禅心、芳心、热心、爱恋心、悲愤心、苦心、寒心等等旷野之心的内涵,深入研究并建树颇多的旷野热爱者——农夫、牧马人、动植物学家、山水画家、田园诗人。
“麦子在风中生起涟漪,/像一只大虎皮肤下的肌肉。/旷野从来没有这样美丽,这样危险。”(洛尔娜·克罗齐)野心家,亦即农夫、牧马人、动植物学家、山水画家、田园诗人,是旷野“美丽和危险”的一部分。
唐人王维,诗画俱佳,题材一概是野山流水。诗如其画,画如其诗,宣纸内外弥漫草香、虫鸣和风声。《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野心何其幽远。历代诗人中的杰出者,无不倾情于旷野,使诗篇成为野心的代名词。
古代山水画名家,董源、匡然、荆浩、关仝、黄公望、石涛、马远、夏琏等等,师法旷野,野心浩荡。以勾、皴、擦、点、擢、拖、刷、扫、染、积、洒、泼等等墨法笔法,表达山河四季的暖、寒、近、远、浓、淡、干裂、湿润、阴阳……
尤为喜爱北宋时期的《溪山行旅图》:两匹驴子,满载行囊,在两个袒腹露胸的汉子引导下,行于山涧溪边,趔趄于画面右下角,微小,几乎可以忽略。北方夏日的浩荡生机充盈画卷,各种树木植被,从溪边向山巅次第铺陈葱茏。似乎是一场夜雨之后,“溪涨巨鱼出,山幽好鸟鸣”(俞大猷)……历代观摩者遍寻画家签名与印章,无果,苦闷。直到二十世纪末,研究者终于在那两匹驴子身后树丛,发现“范宽”,两个混淆于粗枝大叶中的名字。一生不求功名仕进,范宽,有着彻底消逝于旷野的企图和野心?
“假定他们从南方朝北方出发,可以发觉:进到某一地带就有某种特殊的种类、特殊的植物。先是芦荟和橘树,后是橄榄树和葡萄藤,然后是橡树和燕麦,再过去是松树,最后是藓苔。每个地域有它特殊的作物草木,两者一同开始、一同终结。植物与地域相连。”丹那,在《艺术哲学》中如是说,像在替范宽为《溪山行旅图》中签名和那两个汉字解说——人的行止和内心,只能与旷野一同开始、一同终结,如万千植物应势而生息。
丹那,这个对地域和艺术之间关系领悟深刻的法国人,旷野之心苍茫,野心苍茫。他分析风景画家鲁本斯与其所处的尼德兰地区之间关系,认为“这一个潮湿的平原”,造就了鲁本斯。《溪山行旅图》中“这一带炙热的溪流山川”,造就范宽——范围的宽阔。鲁本斯、范宽乃至一切艺术家,身怀野心、对山水旷野的忠诚之心。
与之相比,中国宫廷人物画格局,狭隘了。画中人,皇帝从容张扬,其他人小心翼翼。宫廷画家蒲华、张赐宁、冷枚、郎世宁们,小心翼翼,画一些《万寿盛典图》《乾隆南巡图》《久安良治图》,献媚复牟利。南唐宫廷画家顾闳中,受李后主指派,偷窥被怀疑有不轨之心的大臣韩熙载,回宫,据记忆画出《韩熙载夜宴图》呈上。显然,顾闳中决无旷野之心,充满城府,被幽暗的城阙府邸所分割、败坏。李后主丧失家国山河,做了囚徒,才恢复一派旷野悲凉之心,成为诗人。
古往今来,生活与表达的诗性追求者,一概师法自然、神追旷野,以天人合一为最高准则。倘热衷于在庙堂写写陈词滥调,就把自己渐渐写成废纸,在阴冷穿堂风中颤栗,无法存续野气与新绿,充满暗疾与隐痛。
虎走山还在,山在虎必来。虎虎有生气,是因为山山有水洗风吹大自在。
当然,最终,人人都将置自身于死地。一代一代死者,无论品德贤良或忤逆,身份堂皇或卑微,境界高远或低俗,一概被泥土说服,成为旷野自然的一部分、无边野心的一部分。
报纸版面设计俞帆
编辑潘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