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羊的路
4.空气起风的时候
白羊毛对于浪漫爱情的那一份憧憬,在后来近似于乞讨的流浪生活中,很快便被真实而又深重的苦难吞噬光了。在私奔的路上,跑着跑着,他们就听到了甘肃被分成了三个省的消息,一个省咋能变成三个省呢?老百姓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他们只知道自己跑到了宁夏。而宁夏和甘肃又成了两个省,这让白羊毛觉得家乡和她之间隔了一道很远很远的墙,她想回去,但总被墙挡着,她像空气在墙上总被撞了回来,让她在陌生的宁夏又多了一层人地生疏的感觉,如同雪上加霜。
就这样离省了,淹没了农田、村舍和家园,白羊毛想把它们吞进肚子里,用体温加热、变熟,慢慢消化,但一切都坚硬和冰凉如石头,让她没办法加热或者变熟,她的身体也因此成了一个没有消化供养营养的身体。眼泪从那里平静地流过,但却永远找不至该有的出口,有时候,她说,撒一泡尿吧,兴许水和水是相通的,但尿过了,尿还是尿,眼泪还是眼泪。就在这种感觉里,渐渐地,她开始为眼泪寻找出口般地想念那个早已被她甩在身后的富裕的家,漫长而远,悔当初不该跟路大大来受这份罪。最初,她只是背着路大大掉眼泪,时间一长,在抹眼泪时便情不自禁地拿路大大出气。
路大大先是忍着,但后来便是另外一副样子了。有那么一回,白羊毛埋怨路大大时,路大大就抬手给了白羊毛一个耳光。
白羊毛说,她在路大大给她的那个十分响亮的耳光声里,一下子产生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那时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已怀上了路小驼,肚子挺得像青藏高原似的。
若干年后,白羊毛因为这事儿,总结出了一条很朴素却没法分辨出是对是错的道理: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他们娶女人的目的是为了让女人跟着自己受罪,或者是为他们服务,绝对不是为了让女人跟着他们享福。
那一年是民国十八年。路大大和白羊毛流落到了宁夏泾远一个叫兴堡子川的地方,也就是我在这部小说里要写到的固阳塬下的一片川地。
民国十八年的前一年是个年馑,因为夏麦欠收,秋末下种,田里的庄稼几乎是颗粒无收,而冬天更是没有一星半点的降水,以致民国十八年兴堡子川开始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
民国那个十八年
人吃人来狗吃狗
麻雀和那个乌鸦吃呀嘛
吃石头
老鼠饿得啃砖头……
路大大和白羊毛到兴堡子川时已是五月天了。这时,麦穗已长上了面水水,日渐饱满了起来。因为灾荒,路大大和白羊毛在这里没有讨到一口饭菜,万般无奈之下,他们想到了偷——夜里,偷地主还长在田里的未熟的麦子吃。
白羊毛说,那个时候,他们千方百计地不让当地人发现他们,以便为他们的“夜间行动”创造条件。
白羊毛说,偷麦子的人绝非是她和路大大两个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本地人。
地主对此早有防范,他们虽将行动时间放在黎明前的那个任何动物都会打盹儿的时辰,也难逃脱被捉的可能。
有一回,他们在行窃的路上,远远地便听到巡夜打得一个与他们一样的“贼”死去活来地惨叫。
他们被吓得逃命似的跑回了山谷。
那一夜一天,他们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肠胃歌唱的时候,眼泪便能消停些,有没有出口都无所谓,饥饿可以让任何人都成为没有故乡的人,就像旷野上的花,被连根拔起的时候,最核心的思想只能是活着。
白羊毛说,那段时间他们拉出的大便又黑又臭,像从体内扯出的变坏了肠子,把肛门都给扯肿划破了。为了不被人家捉住,他们常常摸索到田埂边后,飞速抓来一把麦穗,饿狼似的将麦粒和麦壳一起吞下肚,制造了这种好吃难消化的结果。
饥饿是是不禁招惹的,总在青黄不接暴发出史无前例的力量,在肚子里引领着风雨雪霜,又会让人温柔如月光般地发出一串响亮的屁,与空气对打消融。
白羊毛说,那个时候的日子好像过得特慢特慢,她每天都眼巴巴地望着太阳往西边走,但太阳怎么也走不到西边;她每天都在肚子翻江倒海的声音里急切急切地等待着黎明前的那个时辰,但那个时辰总是迟迟不来。于是,她就听远方地里的麦子变熟了的声音,像天上的云,把自己一点点地变大,最终成为啥也没有。
那个时候,白羊毛总不敢轻易站起来。因为,站起来对她来说,意味着的是啥也没有变成眼前一片漆黑,会在天摇地动里将她摁倒在地,让她永远都爬不起来。在这种天摇地动里,她常想到自己在路上见到的这样一幕:
有个小偷偷了半个饼,主人在后面追,小偷把饼扔到了粪坑,主人走了,小偷从粪坑里捡起饼,狼吞虎咽地吃。
白羊毛说,她看到小偷吃着,分不清小偷吃的是屎还是饼的饼,因为肚子唱歌,嘴里流水,她真的真的很想也扑上去吞几口。
那时候啊,屎也是香的。
白羊毛说,那个时候,她已没有想家和埋怨路大大的力气,路大大浑身的肌肉疙瘩也仿佛没了,卷曲的头发看上去就像一只锈羊毛的绵羊,而她感觉自己的汗毛也像羊毛一样曲里拐弯的,伸不展了。
在生锈和拐弯的羊毛里,白羊毛吞下一口泥土,想成为一棵草。心藏泥土,饥饿就会赶到千里之外,但这不过是一个梦,就像总做好梦,却始终变不成现实的梦。
一天中午,藏在草丛中的白羊毛,看见一个约莫有十一二岁的女孩儿从她面前走过。女孩儿没有发现她,但她却将女孩儿看得个清楚。女孩儿长得很漂亮,扎一对羊角小辫,走起路来很精神,扎辫子的两根红布飘来晃去,充满活力也非常好看。像羊身上挂了红,有喜事,天上的神地能看见。
女孩儿手提竹篮,白羊毛虽没看见竹篮里装的是什么,但当一阵轻风吹过,白羊毛很快就嗅到一股她已很久没有嗅到的完全可以让她垂涎三尺的饭香。她把那香气吞到胃里,胃一下子就长出了牙,猛烈地咀嚼了起来。接着,她的肠道急剧膨胀,直想放屁。然而,屁没放出来,小女孩却不见了。
白羊毛根据放屁的感觉,断定女孩儿走进了另一道山谷,好像还哼着一种十分好听的小调。但这小调并没有吸引她,她开始在心里一个劲儿地乞求——神啊,给我一口吧,哪怕是一个由饭生成的一个屁!
白羊毛说,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当时和饿狗一样没什么区别地呈蓝色,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她能看到那蓝色。像两条笔直的交叉在一起的河,把女孩的背影吞没在了没被蓝色湮没的浊浪间。
就这样,白羊毛尾随着香气一路而来,似乎有些慌张,就像生怕丢了一件贵重东西那样。而当她四处张望着寻找女孩儿,却无意中发现一个山洞里冒着青烟,便朝山洞悄悄爬了过去。
快到洞口时,白羊毛听到了剁东西的声音,她擦了一下嘴边的口水,老鼠一样地缩着脑袋向洞里看了一眼。那一眼,将她凝固了——篮子里的饭已被一扫而光,两个碗和一个碟子怪模怪样地失落着。女孩儿的头已被割了下来,那对羊角辫正对着她的眼睛,女孩儿辫子上的头发还在一根根地翘着,依旧是那么精神,扎辫子的红布条儿仍是那么醒目和好看……
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血迹斑斑的地上忙乎着,一个用斧头分解女孩儿的身子,另一个则蹲在地上给锅下加柴。
锅里的水已快烧开了。
加柴的催促说:“快点!”
剁肉的说:“够不够……咱俩吃?”
加柴的没吱声,顺手拿起一把刀。
刀上寒光一闪,凝固的白羊毛清醒了,在身体与地面相击的声响里,她飞速地以为他们发现了她,要杀她了,没命地跑了。
这之后,兴堡子川民国十八年的青青麦穗养活了路大大和白羊毛的命。当然,兴堡子川民国十八年的青青麦穗也以最快的速度走进了成熟的季节,一片一片,非常温柔地倒在镰刀的怀里,被一车一车地拉进了地主的庄园。
空荡荡的田地躺在那里,裸露着那种只有母羊在产羔后才有的幸福微笑,根本没有在意时刻都生长在白羊毛和路大大脸上的千千愁结和重重忧虑。
经过苦难多日磨砺的白羊毛,在这时已经丧失了流泪的功能和埋怨别人的天性,变得成熟而又成熟了起来。她已经学会与路大大一起盘算下一步的生存问题,并且能够勇敢地面对人生的风霜雨雪了。这使她和路大大同那些饱满得让人感动的麦子一样,没多少区别地来到了固阳塬走入了冯地主的庄园,并且同样与那些麦子没啥区别地养活着富有着地主——他们做了地主的伙子(方言,即长工)。
冯老地主有一个儿子,人们叫他小掌柜,把冯地主叫老掌柜。冯老地主安排路大大和白羊毛住在他家以前圈过羊的半截窑洞里。窑在一道壕,固阳塬的人叫它金羊壕。壕就像一只肥羊两片屁股间的沟,只是没有遮风挡雨的大羊尾。那半截窑则像羊用来拉屎的腔门,虽说有些闭合的意思,但总能看得很清楚。
在冯老地主的眼里,路大大和白羊毛和被他视为财富的牲口一样没什么区别,但即使这样,路大大和白羊毛还是为这个世界上能有一处为他们遮日挡风的地方而兴奋甚至是幸福着。
走进冯地主的庄园的那一天,路大大和白羊毛饥肠辘辘的肚皮终于品尝到了一回饭的滋味。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地主分给他们的饭菜,但还没有体验出饱的滋味,黑漆漆的沙锅底就暴露无遗了。他们刮食着沙锅底部的残余饭渣,大有将沙锅吞进肚里的气势。之后,无穷无尽地回味着那微不足道的已进入腹内的饭的味道,没完没了地舔食着粘在牙缝里的那些与饭相关的东西,这才发现饭在世界上原来是那样的好,就像一片神奇的树叶,可以在岁月的四季驮着人随时上岸,并在大地上躺展。
那一夜,白羊毛睡得分外踏实,但到了前半夜,却被路大大给鼓捣了醒来,她发现睡得很踏实的自己一直抓着路大大,而路大大像是他们偷麦时她拉出的屎,粗长而且硬。她这才意识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她好过的路大大想要和她好了,但她已经怀上了孩子。
路大大说:“撸!”
路大大说:“撸撸!”
路大大说:“撸撸撸!”
白羊毛手动。白羊毛加速。白羊毛用力加速。
路大大说:“撸撸撸撸!”
路大大说:“撸撸撸撸撸!”
路大大说:“撸撸撸撸撸撸!”
白羊毛再加速,路大大哇哇地叫着,浑身的肌肉疙瘩也起来了。白羊毛反感地骂了一句:“你个狼啊!”
□□□□□□□□□□□□□□□□□□□□□□□□□□□□□□□□□□□□□□□□□□□□□□□□□□□□□□□□□□□□□□□(作者此处删去63字)最后,路大大畅快地翻了个身睡了。但白羊毛却有些想了,她想到撸路大大的时候,路大大的眼睛蓝汪汪的,像一团火在夜里闪亮,在心里骂了一句:“自私的狼!”
很快,白羊毛听到了路大大响亮的呼噜声,她叹了一口气,忽然地就想到了路大大那个的时候会头发也会冒蓝火花,又骂了一句:“狼啊,能自私到毛会打雷!”以前,白羊毛听大人们说过只有狼的毛才可以冒蓝火的,也只有狼的眼睛才能在夜里闪亮的。但骂归骂,骂过之后,她还是非常温情地搂起路大大宽大的脊背甜蜜入梦了。
路大大鼾声四起,白羊毛在梦里仍旧没有忘掉用舌头舔舔牙齿。很快,他们就被冯老地主的詈骂声吵醒了,也是很快地,他们就体验到了一点给地主做长工的滋味。
冯老地主说:“睡、睡,往啥时睡?你们不是猪,不能当肉吃!”
路大大和白羊毛以为自己真的睡过头了,慌慌张张地从炕上爬了起来,来到屋外才知晓,那时的天空依旧罩着黑漆漆的夜幕。
冯老地主的詈骂使路大大和白羊毛如小孩儿做错了事似的紧张了一阵子,黑漆漆的夜幕虽说化解了他们的紧张,却令他们同样黑漆漆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和应该付出的代价。
路大大和白羊毛已经别无选择。所幸的是,没几天工夫,路大大就凭着自己力大能干得到了冯老地主赏识,并且在长工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当然,白羊毛的脚勤手快也使冯老地主非常满意。渐渐地,他们脸上开始有了正常人的那种红晕,那半截破窑里开始隐隐约约地飘荡出一些柔情与甜蜜的东西了。接着,路小驼便理所当然地出生了,路大大因此或多或少或艰难或幸福地品尝到了一点做父亲的滋味,但这在当时还未引起足够重视。
日子就是在路大大还未真正品出这滋味到底是个啥滋味中,一天天地不慌不忙地流走了。当他某一天忽然发现家里路小驼、路小羊、路小花的哭声完全可以连成一串汇成一片之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同时,也真切地意识到做父亲的滋味原来与哑巴喝下黄连没啥区别。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已不得不为孩子们的衣食住行而忧心忡忡并彻夜难眠了。
这些,和那传说中的“撸撸”一起成了路大大和白羊毛的日子,挨饿、吃饭、做工和生孩子一样重要,一切到来的时候,也便都会来的,没有人能够阻挡,就像风起的时候,没有人能够知道它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