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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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村庄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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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的村庄体量很小,只有25户人家,不足口人;居住结构也非常松散;又被一条县道从中间一劈两半,显得十分没有格局和凝聚力,以致于村民的性格也欠缺一种气度和魄力,没有粘合度和向心力。

可能这是大部分体量较小的事物的普遍特征吧。譬如,泰迪之类的小型犬反倒没有金毛之类的大型犬更具服从性;譬如,某岛的民众和政客总是吵闹不休,沸反盈天的。

02.

我的村庄留在我记忆底色的情状并不美好。我常常为此而羞愧不已,觉得自己是村庄养大的一个逆女。

自我记事起,村庄就少有宁静、祥和、温暖、团结的气象。家家人口众多,纷争不断;邻里斤斤计较,一盘散沙。丢一个北瓜,能敲着盆子骂一个村子;掐一把青菜,能哭爹骂娘问候祖宗十八代。

文学作品里对于村庄和农民的动人描述,在这里完全找不到一点现实的影子。它永远那么琐碎而分裂,他们则永远那么势利而冷漠。

在我的村庄那里,我和我的家人很少享受到温情的庇护;在我的乡邻身上,我很少看到淳朴和厚道的人性之光。

由于成分不好,再加上兄弟阋墙,夫妻反目,我家被排除在了村庄的权力中心和情感系统之外。

记忆中,年迈的祖父被生产队指派,常年为村里挑大粪,人送绰号“粪板儿”。肩膀上一年四季绑着一个厚厚的圆形垫肩,像婴儿脖颈上佩戴的含水帕。日复一日的挤压、磋磨,垫肩通常三两个月过后,就被磨得批批闪闪的,软趴趴地挂拉在祖父的肩上,像它不体面的主人一样窘迫和尴尬。

只有需要在墙上刷宣传标语的时候,精通文墨的祖父,才可以暂时放下挑担和粪桶,一手拎着石灰桶,一手拿着刷子头,在路旁的土墙上刷出遒劲有力的大字。

一代知识分子,也只有在此时,才能感受到文化的体面和尊严,得到一丝来自村民的尊重和眷顾。

父亲远走深山教书,避开政治的暴风骤雨,也避开母亲的嫌恶和咒骂,避开来自儿女的吵闹和哭啼。

叔父们诚惶诚恐,谨小慎微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再加上与母亲关系失和,他们稀薄的爱心,很难装得下众多的侄子、侄女。

当时的我们,就像一只只胆怯而暴戾的刺猬,性情乖张,并不讨喜。在外人面前,自卑又懦弱,把一根根桀骜不驯的刺,小心翼翼地收着;在自家人面前,则逞勇斗强,张牙舞爪,时时呲着自己的獠牙。动辄互殴,随时骂战,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把母亲的脾气磨砺得愈发粗粝暴躁。

03.

这样的我们,连自己都嫌恶不已,又怎么获得祖父和叔父们的关心和庇护?祖父从广西爹爹处拿回来的糖果和饼干,宁肯分给邻居的孩子,都不愿让我们姊妹们见一见影子,闻一闻味道。

缺失亲情庇护和温暖生活磁场的我们,变得敏感自卑,胆怯懦弱,成为村里小伙伴和同学们精神霸凌的对象。处处受人排挤欺辱,时时爆发单方面的肢体冲突。

我们受够了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一门心思想早一点结束这非人间的磨难和凌辱。大姐二八年华,竟至于被逼疯癫,一生命途多舛,最终死于非命;四姐和我,小小年纪,也曾无数次地想要轻生,渴望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人人都说童年快乐而美好,乡亲淳朴而友善,故乡温暖而宽厚;而我的童年和少年,我的村庄和乡亲,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底色,永远只是一片浓重的黑暗,一片悲凉的痛苦的迷雾。

04.

在这片黑暗的底色上,唯有村庄的几架低矮的山坡,曾经带给我少许快乐的亮色和感情的慰藉。

在山坡上,我曾连续在无数个暑假,为我家的老黄牛割草。独行侠似的,安静地出没于树林草丛中,快速而专注地割着青草。间或,也会在四野无人时,将一朵粉紫色的牵牛花轻轻摘下,簪在鬓间。与山林花草相伴,让我感到无比的轻松自在。

也曾在高岗上,与兄弟姐妹们一道栽种红薯。大哥刨坑,四姐挑水,我和五姐、小弟栽秧。刨好坑以后,大哥便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栽秧、浇水。这时候,大哥和四姐就会谈论起他们共同读过的一些书籍,诸如《请问芳名》、《第二次握手》、《红楼梦》等。

这时候兄弟姐妹们的性情就会变得非常温柔而富有诗意,完全不同于平常的我们。

齐心协力的集体劳动,淬炼着手足之间的深情厚谊。而文学的感化,又让充满艰辛的体力劳动变得纯粹而快乐。

温暖的风,吹过蜿蜒曲折的高岗,吹热我们红彤彤青春的面孔,也吹暖我们火辣辣青春的心脏。

尽管日子苦比黄连,尽管无数次痛不欲生,但卑贱如野草一般的生命,还是在苦水的浸泡下,顽强地长大了。

05.

长大后的我,方知感念村庄的付出和恩情。

多年以来,村庄以其贫瘠的土地,养育着我的身体,也养育着我吃苦耐劳的品行,和善良淳朴的心灵;村庄以其甘甜的井水,浇灌着我的生命,也净化和软化着我的心肠,使我不至于在凄风苦雨的暴击下,变得冷漠麻木。

我的血肉和骨头,都是在村庄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我的魂魄和精神也都是在村庄的高岗上建构起来的。村庄给了我它能寄予儿女的一切;就像我的父母手足,为了供我上学,寄予了我他们能奉献出的一切一样。

直到现在,我依然时时享用着村庄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小麦和玉米,品尝着村庄高岗上生长出来的花生和红薯。

这些甘醇的味道里,有村庄井水的甘甜,有亲人汗水的苦涩,有吹过村庄高岗的春风的芳香,有落入村庄原野的夏雨的清醇。

虽然多年以前,我已经离开了村庄,但村庄却未尝一日遗忘了我这个远嫁的女儿。我曾经深深地怨恨过我的村庄,迫切地想要逃离它;但村庄却以其源源不断的慷慨的馈赠,日复一日地温暖着远方的游子。

无论何时回首,村庄都静静地等在原地。

但我不确定,在母亲已经去世的村庄里,可否还有牵挂我的深切目光?在人事更迭的村庄的视角下,我只能被迫扮演匆匆而过的过客,还是做回那个热烈赤诚的女儿?

无论如何,我需要我的村庄,就像斯嘉丽需要她的塔拉。因为,那是生命出发的地方,是精神的原乡,和灵魂的归宿。

——END——

PS:给学生布置的作文,勾起了自己的莼鲈之思。好多真实的情感不能宣之于口。其实,我已经回不去我的村庄了。于现在的村庄而言,我只能做暂时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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